Monira Al Qadiri 談三島由紀夫

作為一個九十年代在科威特長大的、沈迷日本的孩子，我對三島由紀夫的小說上癮，每一個清醒的瞬間我都在不停地閱讀。我對於三島的世界中極具男子氣概卻又充滿同性色彩、深刻敏感而又殘酷暴力的作品而感到無法自拔。對於草葉和細小植物的感觀的精緻描寫，混雜著對切腹的殘酷幻想和寺廟被縱火犯燒毀的地獄景象。不知何故，這些怪異的書為我提供了一個窗口，尤其在我嘗試處理真正的性別障礙的情況下，令我逃離這個極其保守的社會。

沒過多久，我搬至日本。我住在日本的十年中，我緩慢但確切地遠離了三島的幻想以及性別困擾。當我問及我的日本朋友關於他的事情時，大部分人總是皺眉，避而不談。隨著時間推移，我發現，儘管三島在國外是一個享譽盛名的作家，在日本他卻是一個充滿政治色彩和爭議的人物。隨著他的名氣越來越大，他開始健美，成為一個熱愛天皇的右翼極端分子，甚至還創建了自己的小型私人軍隊。他還是一個同性戀者，這在當時的日本都是不可接受的。不幸的是，1970年11月25日，他劫持了日本陸上自衛隊總部，在士兵和媒體面前發表演講，企圖發動政變。而當他發現自己無法激勵他們時，他決心切腹，震驚了一整個國家。

目睹了日本社會的黑暗面後，我漸漸也對這個國度幻滅，離開了那裡去尋找新的道路。多年後的一個瞬間，我突然憶起姊姊Fatima推薦過一部關於三島的電影，那部電影因種種原因而無法在日本上映。它名為《三島由紀夫：人間四幕》（1985年），由Paul Schrader執導。我把DVD滑進放映機裡，隨之，一股困惑向我襲來。

首先，這部電影的全日本明星陣容令我吃驚，我最初以為它是一部名不見經傳的製作。當中的許多演員我都曾在日本的電視劇、廣告和電影中見過，但我從未想像過他們以年輕的樣貌演繹這位受非議作家的人生故事。他們演技高超，遠遠超於他們後來所扮演的任何一個戲劇性角色。其次，這部電影的佈景設計可能是我在螢幕上見過的最美的佈景之一。它由石岡瑛子設計。在這部電影前，她只做過商業廣告，但Schrader有種預感，她的做法會能夠很好地轉化為電影語言。這些如同裝置作品般高度雕塑化、動感十足的佈景令人目不暇接，至今仍讓我著迷，令我深受啟發。第三，電影的情節是一次催眠之旅，在三島的人生及他書中的虛構人物和故事之間轉換。Philip Glass的配樂幾乎是一連串的歌劇，電影以三島人生中的最後一天開始並結束，就在他走向生命盡頭的路上。從第一個鏡頭起緊張感就如此之強，全然捕捉你的注意力，令你無從鬆懈。

看完後我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是：為什麼我以前從未看過這部電影？是的，它與三島有關，但它也巧妙地講述現代日本如何從一個好戰的帝國、變為貧苦的落後國家、又重新成為一個經濟奇蹟的故事，並窺望了其左派動亂和現代生活。這個總體藝術（Gesamtkunstwerk）作品對我而言太震撼了，我覺得每個日本人都需要看一看，不管這讓他們感到多麼不快。我在研究後發現，儘管這部電影是在日本製作的，但由於右翼團體拒絕接受三島在電影中同性戀者的形象，電影從未在日本發行。三島的遺孀也提出了抱怨，於是所有人都假裝這件事沒發生過，包括製片公司。Schrader曾在採訪中感嘆，「三島實在太多的醜聞了⋯⋯三島去世時，人們說『給我們十五年的時間，我們會告訴你我們對他的看法』，如今已經超過十五年了，他們仍然不知道該說什麼。三島成為了一個無從談起的名字」。

儘管存在爭議，三島的文學作品和這部電影都塑造了我對藝術及創作的思考方式。小說的黑暗之美和電影的精湛之處，構建了我對真正的藝術意味著什麼的核心想法，並呈現出我渴望擁有的創作水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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