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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餘生在作品《半個黃月亮》前肖像照,作品1989年,塑膠彩畫布,122 x 122 厘米。圖像由周淑芬及香港漢雅軒畫廊提供。

念陳餘生

張頌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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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陳餘生會希望大家想念他,但絕不會要我們悼念。想起陳餘生應該想活潑的當下,不該用過去式的懷顧,否則閻王殿裡一定對不上號。

陳餘生是個透徹人,他明白什麼是真體驗真感受,什麼是自欺欺人的幻想。躺在最後的病床上接受試驗藥,親人忖度陳餘生如果有宗教信仰就會比較好過,我認為不會;他戴著氣喉動不了口,但立即舉起大拇指贊成。2001年動大手術,出來後他告訴所有老友他的「靈魂實驗」計劃:在他斷氣的剎那要立即看指南針,因為他會即刻來道別,如果針頭晃動就知道靈魂真有實體,否則就是假的。我接到他去世的電話正在去醫院的路上,立即想到指南針,可惜現在智能手機裡裝的是數碼產品,不接磁場。

陳餘生看透了俗世,同時又完全投入。他供職大東電報局時,態度認真得被英女王頒勛,退休後又全方位投入藝術:畫畫、寫散文、作詩。不論是繪畫抑或是詩文,他都能找到自己的聲音。只看他如何珍惜自己的經歷,就看得出他如何熱愛生命。在病房時,他讓畫友把爵勛的御函和中港通訊通線的紀念狀做成兩片銅板,要放在以後的藝術回顧展上陳列,作為他生命歷程的見證。俗世的成就絕對不比藝術容易,而且境界也同樣可以高遠。市場對藝術成就的肯定,陳餘生也是既了解又超然。他從來不追逐市場風尚,也不介意銷售成績。在畫廊的書房裡,我常擺著一張陳餘生送我的照片:我們站在一件模仿划旱龍舟的大攝影作品前,他在照片上寫「點解無水嘅?」。俗世和心靈兩個世界的交錯,既要明白又要超脫,陳餘生比我高明得多。

和陳餘生合作最早是1988年,當時位於嘉道理山布力架街的漢雅軒舉辦香港藝術家聯展,參展的藝術家包括陳福善、王無邪、周綠雲、韓志勳、朱興華等,每位都獨樹一幟、手法各異。我一下子就被陳餘生感性的筆觸吸引住了。他的塑膠彩的層層累積,半透明的絲質色膜組織成漂浮感的立體造型;再琢磨他的造型,既抽象又影射認識的事物,更讓人徘徊不去了。看陳餘生的畫,我總聯想到道教與秘藏的經旛,他愛用的造型本來都帶飄動的感覺,有點像不由自主地搖晃的平面圖。再加上他百無禁忌的語言玩笑、性愛圖騰的變奏,更輕鬆地拉近了心靈與肉體的世界。陳餘生當年六十三歲,已獲得香港市政局幾個大獎,更討得他的妻子周淑芬的歡心,正雄心勃勃準備開畫室當全職藝術家。我們從此一直合作無間,從1989年底第一屆個展開始,一晃眼舉辦了他的七十歲、八十歲、九十歲大展。

回顧陳餘生的藝術,總想到他撫摸著畫面的溫柔筆觸和挑逗的彩色造型。他2012年為西九龍文化區創作的旗幟飄揚在酬神的戲棚外,後又在中環大館的展廳前展出。在這裡,他以彩旗撫摸天空的光彩與氣流,傳遞人間的生命信息。同年,我也帶了一組旗幟參展威尼斯的年度OPEN國際戶外雕塑裝置展,而且知道他的作品大受歡迎,因為展覽還沒結束就被偷掉幾幅。

由是我可以理解陳餘生喜歡「小畫家」的齒咬筆觸,因為那也帶著脈搏的跳躍、動態的不穩定。而且我發現,陳餘生自2010年開始徹底轉向「小畫家」軟件之後,他的繪畫造型比以前的大作品更多樣、更成熟,作品的數量也隨著劇增。他說動過大手術以後睡眠時間不穩定,半夜經常會起來畫畫寫詩。生命聯想、故人感懷,無時無刻的感觸,不是成畫就是成詩。這些大量的點滴是陳餘生把自己留在朋友身邊的話語和啟示。他傳的靈魂電波雖然在物理設備上有障礙,但我們不必往太遠去找,尤其不要上天堂下地府——他並沒有跑多遠。就因為沒有神明的保障,陳餘生只有依賴他的親人朋友把他留在人間。只要翻開他的文字,瀏覽他的繪畫,就很容易接上他的幾句詩:「唔該你add下我,我想同你卡拉OK,同你Skype啦」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張頌仁於庚子端午後五日懷念陳餘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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